武汉私家调查今日分享:
准确地说,刘凯的新婚只维持了三天——尽管在法律上,这段关系仍未结束,但它就像迟迟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,让刘凯备受煎熬,最终求助于情感挽回机构。
刘凯今年33岁,妻子胡洁比他大两岁,去年上半年两人经人介绍认识。今年5月10日,两人领了结婚证,当晚请两头的至亲和好友吃了顿饭,婚事便算了了。刘凯和胡洁都是二婚,二婚不宜铺张,是山东临沂这个小县城不成文的规定,何况过去的一年,胡洁娘家还接连遭遇变故。两人认识后没多久,胡洁的父母双双被查出癌症,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相继去世,再加上中途离世的奶奶,对胡洁打击巨大。就在去世前两天,胡洁的母亲拿出户口本,催促胡洁早点和刘凯去把证领了,但她没等到这天。
结婚后第三天是母亲节,刘凯和胡洁带着礼物回家去看望父母和奶奶,奶奶和刘凯母亲婆媳多年不和,对这个孙媳妇也十分冷淡。胡洁受了气,晚上回来后,和刘凯吵了一顿。第二天一早,因为刘凯起床后在卫生间抽烟,胡洁又开始和他大吵。胡洁这时已经怀孕三个月,仓促的婚事一个很大的原因是顾及肚中的孩子。吵完之后,胡洁径直回了自己家,她和前夫离婚后分到了一房一车,房子离刘凯家只有一公里左右,骑电动车5分钟便到。
刘凯以为妻子只是发发脾气,气消了也就过去了。那天深夜,胡洁发了一条朋友圈,说是前夫喝酒闹事,两个孩子离家出走了。刘凯赶紧打电话去询问情况,孩子已经找回来了,还听胡洁说前夫给她打了五六个电话,具体说了什么,刘凯没问,挂了电话。一个小时后,胡洁发来一条短信,写道“我跟你过够了,离婚吧”。刘凯回电话,质问,两人电话里不欢而散。
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超出了刘凯的想象。没过几天,胡洁声称要去流产。刘凯担心她真这么干,第二天一早就去找妻子,跟在她身后,但到医院人多眼杂,跟丢了,他从一楼到三楼挨个病房都没找到胡洁。他是后来才知道,那天上午胡洁在医院找了熟人,吃了堕胎药,当天下午就去法院起诉了离婚。吃药后两天,胡洁去做手术时,刘凯赶到了,但胡洁已经做完手术躺在床上。他一阵眩晕,差点瘫倒在地。
随后是无休止地扯皮,找医院投诉,向卫生局举报,让娘家舅舅出面调解,但胡洁态度坚决:婚,一定要离。6月23日,刘凯把日子记得清清楚楚,妻子在这天拉黑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,电话、短信、微信和QQ,一个不落。刘凯又用朋友手机给她打电话、发短信,还去单位堵她,甚至效仿网上的做法,抱着一大束玫瑰在她家楼下等上几个钟头,但胡洁不为所动。
在刘凯无计可施的时候,百度上弹出了情感挽回机构的广告。他点进去,是湖南一家情感公司,号称专注情感挽回12年,团队老师自称为心理咨询师、情感专家,大多是年轻面孔,清一色的精修正装照。在网页上不时会跳出“添加微信,获取情感挽回服务”的窗口,刘凯扫码加了销售人员微信,立马就有电话打过来。简单了解了刘凯的情况后,对方口头上向他保证肯定能成功挽回,只要购买他们的专属服务。
挽回服务为期一个月,刘凯交了4800元,这是他婚后仅存的一点积蓄。在填写了相关资料后,情感导师开始一对一指导,给他制定挽回方案。按照他们的挽回理论,分手有假性和真性之别,假性是指对方并不是真心想分开,更多只是用分手吓唬你,真正难以处理的是后者,对方下定决心斩断和你的关系,开始自己的新生活。情感机构要处理的挽回案例大多属于后者,刘凯也不例外。
导师分析了刘凯的情感问题后,还给他制订了自我提升的计划。具体来说,就是要阅读导师推荐的情感类书籍,了解女性心理;模拟沟通场景,学习聊天话术;还要改变外在形象,着装、发型等都要重新设计……总结下来,其实各个机构制定的挽回方案大同小异,无外乎三个阶段:第一,退让冷冻期,先找机会道歉,缓和关系,并暂时退出;第二,自我提升期,通过学习情感课程,提高沟通表达能力,同时改变外在形象,通过朋友圈等社交平台打造新的人设,有时候,朋友圈几天发一条,发什么内容,导师都有要求;第三,恢复关系期,制造机会见面,营造气氛,一举复合。
珍爱网研究院院长张莎莎(前),珍爱情感负责人周莉(后),2016年开始,婚恋巨头珍爱网开始拓展情感咨询业务
不过对刘凯而言,最关键的是要“复联”(恢复联系)。导师每天通过微信指导,教他如何发短信,每条短信该怎么说都有要求,刘凯每两天发一条给胡洁,一个月发了15条,但全都石沉大海,被胡洁当作骚扰短信删除。导师也让他找机会去见面,刘凯倒是处心积虑地见了胡洁两次,第一次的理由是想跟她好好谈一下离婚,第二次是趁她儿子生日的时候买礼物过去。“我特别珍惜跟她见面,可她看到我跟陌生人一样。”
一个月后,刘凯换了一家机构,他认为复联不成功,是上一家机构的导师不靠谱。这一次,他找了广州一家更大的机构,公司号称有上百名国内外知名咨询师保驾护航。刘凯还特地查了这家公司的营业执照和导师资质。
得知刘凯的经历后,第二家机构给刘凯提出的新方案是第三方介入,也就是绕开刘凯本人,机构自己委派工作人员设法联系胡洁,联系上后再开展心理情感疏导。导师表示,这种方法有专业人士介入,成功几率大,10天7000元。这次,刘凯借了钱才凑齐报名费。报名后,他被告知,联系上了会发截图过来,如果是电话沟通的,将会把录音传给他。但10天过后,刘凯什么也没收到。
刘凯以前从未听说过情感挽回机构,在两家机构那里都失败后,他觉得自己是被忽悠了,想把交的钱要回来,但对方以虚拟服务无法退款为由拒绝了他。他便到投诉平台上去投诉,还加了一个投诉维权群,群里都是各个情感机构的维权者,有的是想挽救婚姻,有的想挽回恋人,涉及金额从几千到几万元不等,男女都有。24岁的沈子浩是其中之一,他是在一个叫“小鹿情感”(以下也称小鹿)的平台上买的挽回服务,但没过几天,导师就对他爱答不理了,损失虽然只有1000多块钱的定金,但他咽不下这口气。
沈子浩去年大学毕业,在深圳一家玩具公司做设计。今年6月,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和他闹分手,然后是联系方式被拉黑,两人断绝联系。他和女朋友是大学校友,大二时认识,中间有过表白被拒,大四快毕业时终于修成正果。毕业后,女朋友留在东北工作,沈子浩为了自己的电影梦开始四处漂泊,一年多的时间里从南到北换了四五个城市。女友虽然嘴上支持,但裂痕早已出现。
沈子浩最初下载小鹿的APP时,是苦于脱单无门。他在上面看了很多情感类的文章,这些文章手把手教他怎么和女生聊天、怎么和女孩子约会,他觉得,能追到现在的女友,小鹿多少有一份功劳。所以和女友“失联”后,沈子浩想到了小鹿,他知道上面有很多团队在做挽回服务。他找了一个团队,买了一套两个月4000元的课程,先交了1600元的定金。然后是标准的流程,填写表格,讲述自己的个人情况、感情经历,导师制订挽回计划。结果失败了,中途还有内部导师“反水”,劝他不要再续交费用了,“里面的导师都不靠谱”。
小鹿是目前最大的情感咨询平台之一,采用外面机构入驻形式,以男性用户为主,从2015年初创,3年拿下了5轮数亿元的融资,2017销售额超数亿,自称聚集了3000多名咨询师,注册用户超过1200万。其创始人巫家民早年是做PUA(Pick-up Artist,搭讪艺术家)出身,他开发的“坏男孩”教人“把妹”“泡妞”取得了不错的商业成绩,从里面还走出不少日后的PUA达人。虽然PUA被指责精神控制女性,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高大上的舶来品,引进后受到男性网友们的热捧,大家纷纷想象着通过学习PUA成为情场高手。
事实上,追溯近些年崛起的几大情感挽回和咨询平台创始人背景,可以发现不少早年都与PUA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他们日后通过互联网创业的形式才摆脱了PUA,将挽回服务当成了赚钱的一大门路。同为头部情感咨询平台的“花镇情感”(以下也称花镇)主打女性情感服务,其主要创始人冷爱(本名潘升)和肖然(本名肖振兴)早年也是做教人追女孩的“泡学网”起家。直到2014年,他们与Ayawawa(本名杨冰阳)一同创立了花镇。
也正是在2014、2015年前后,以花镇、小鹿为代表的情感挽回平台和大小机构集中涌现,他们抓住了当时知识付费的潮流,把过去在垂直论坛和社区时代的情感内容也变成了一种知识,通过问答、直播课等形式兜售出去,后来又延伸到咨询服务领域,形成了内容+课程+咨询的商业模式,而围绕咨询师的培训、考证又形成了配套产业。
在这个链条上,原先就拥有强大个人IP的情感大师们率先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,花镇就是典型的例子,其创始人冷爱、Ayawawa在垂直论坛和社区时代就是有名的情感大V,积攒了数百万粉丝。转轨情感服务后,他们从粉丝中识别出了市场上最有商业前景的人群——25岁到35岁的一、二线城市女性——她们在情感上有更多焦虑,是最有付费意愿和能力的人群。短短几年,花镇就成为中国最大的情感咨询平台之一,用户破百万,纳税超千万元。
今年8月,在广州一家五星级酒店的休息室内,我见到了冷爱,演讲间隙的他正在打坐,旁边的助理小心翼翼避免弄出声响。过了片刻,冷爱睁开眼,起身和我握了握手,双手冰凉,皮肤白皙,表情没有起伏。他长了一张瘦长脸,穿一件橙色T恤,齐肩的长发略微卷曲,双眉裁剪得当。不过出于种种顾虑,他拒绝了正式采访。那场演讲面向的是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的200多名学员,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想成为像冷爱一样的情感导师。
冷爱的信条是“爱是一种可被学习提升的能力”,他在各个网络平台上不厌其烦地回答着粉丝的提问,教女性如何择偶,经营婚姻,如何辨识渣男,避开爱情和婚姻中的种种陷阱。在他的平台上,每天都有免费和付费的直播课程,主题诸如“如何让一个男人依赖你,走进他的内心”“了解男性思维”“教你快准狠擒拿男人心”。
按照冷爱的观点,“当我们失去一个东西的时候,我们是很痛苦的,而人永远会为痛苦付费”。所以大部分找到花镇的女性都正面临着情感问题的折磨,要么是感情夭折,要么婚姻破裂,她们花费几千到几万元不等,用半个月或者一两个月,试图在导师的帮助下挽回对方,重修旧好。
除了传统的情感机构和新近崛起的互联网情感咨询平台,婚恋相亲巨头也瞄准了这一赛道。“2018年,美国的情感咨询服务是一个500亿元的市场。按照家庭可支配收入和人口总数的比例,我们预估在未来,中国的情感咨询市场有可能达到千亿级别左右。”珍爱网研究院院长张莎莎告诉我。从2016年开始,作为传统婚恋相亲巨头的珍爱网也新增了情感咨询板块,去年还上线了独立的APP。
情感市场爆发、平台崛起的背后,是中国人愈发“失控”的爱情与婚姻问题。单身人口暴涨,至今超过2亿人,结婚率逐年下跌——统计数据显示,中国人的结婚率在2013年达到顶峰后迅速下降,从9。9‰降到了去年的7。2‰;另一边,离婚率则在逐年升高,北上广深一线%。每一年数据公布后,都能在网上掀起一阵高潮,脱单太难、家长催婚、婚后危机,情感问题带来的焦虑在人群中不断蔓延。
多位受访的咨询师都发现,近些年来咨询的人群无论是在年龄还是在收入阶层上都在不断拓宽。珍爱网情感咨询师吴兆蕾分析了自己过去一年接待的上百咨询案例,从经济收入来看,几乎覆盖了所有人群。第一部分是收入高、学历高、生活掌控力强的高端人群;第二部分是中产阶级,普通职工;第三部分是低收入阶层,月薪5000元以下,包括外来务工人员。年龄方面则涵盖了从23岁到近70岁的人群,吴兆蕾接待的年纪最大的客户是一位67岁的潮汕阿姨,家里靠房屋出租谋生,她丈夫出轨了,和一个37岁的女人,现在闹着要和她离婚。
7月30日,投诉群里有一个难友私下给刘凯推荐了另一个挽回机构,说是团队比较靠谱。刘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,从支付宝、微信还有朋友那里凑齐了5400元,买了第三个挽回服务。
导师承诺,15天内让他们恢复联系。但交费第二天,刘凯就跟导师吵起来了。“我说我是想复联,你跟我谈的是怎么学习,这东西我都学过,你让我再学一遍?她又说可以第三方介入,我说第三方是你们去怎么跟她对接上,怎么走进她的生活里,而不是让我坐在这里再掏出一个星期的时间去学习什么形象设计、情绪管理,我这钱不白交了吗?”导师撂下一句话,“你可以投诉我,你也可以换老师。”刘凯又去找客服投诉,要求换人,后来对方不再搭理他了。
网上很多挽回机构都宣称自己拥有超高的挽回成功率,尽管不能否认他们的方法的确能帮到不少人,但大家忽略了的是,到底怎样才算成功?挽回到底意味着什么?吴兆蕾告诉我,在她的咨询流程里,开始的确会给客户确立咨询目标,大部分人都是希望挽回对方,她遇到不少客户找过来,说丈夫一定要跟自己离婚,觉得是自己有问题,希望老师帮她挽回,但分析完发现,是她老公出轨了,而她没有察觉。“咨询到后来,她能够去面对这些问题了,可能就不会以挽回老公为目标了。”
有时候是出于机构和客户对咨询结果的期待偏差,有时则是出于商业利益对消费者的欺瞒,总之如今在各大投诉平台上能找到大量情感机构的投诉,舆论的质疑声也不绝于耳。刘凯说自己并不是一个没有理智的人,他也知道不太可能去追究这些机构的法律责任。他说自己找这些机构,只是想知道自己在胡洁那里到底是什么形象,问题出在哪里。“如果是我有问题,我可以把我的坏毛病改了,让自己更加完美。如果说我没问题,她单纯就是想跟我离婚去找前夫复婚,或者是外面有人的话,我也可以死心了。”刘凯接着说,“我花钱是买的这一个结果。但是钱花了,结果还没买回来。”
“情感问题分为各种各样的问题,如果用单一模式来去解决所有问题,就像对同一种躯体疾病,你使用同一种药物来去治疗。况且情感涉及两个人,在中国这种典型的人情社会还会涉及其他家人,所以是非常复杂的。”个人执业的心理咨询师方萌告诉我。方萌是美国密西西比学院婚姻家庭咨询学硕士毕业,目前在密歇根州立大学攻读伴侣家庭治疗学博士。近几年,随着国内情感咨询市场的发展,出国学习婚姻家庭咨询的人越来越多。
方萌认为,专业咨询师的工作应该是让来咨询的人认清自己的处境,辨别问题本质,然后自己去做出选择。在接待遇到情感问题的咨询者时,他常常要提醒对方:“如果咨询进行下去,很有可能你会意识到这段关系中更多的问题。”事实上,的确有很多原本试图挽回的人,在走出咨询室后会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。
可心理学家和咨询师的方法对不少人来说显得太过冷漠,咨询师们花时间去回溯童年,分析原生家庭,把来访者的人生一点点解剖,即便如此之后,他们从咨询师那里大概率上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——为情所困的人们在那一刻最需要的就是这个答案,而情感导师则爽快地给了他们。
朱梓朕是两性情感大V,也是花镇创始人冷爱的好友,拒绝了正式采访的冷爱把他推荐给了我,但他却是花镇模式从头至尾的反对者。他从2011年开始关注两性情感话题,在微博上免费回答提问,积累了100多万粉丝,听过的见过的“奇葩事”数不胜数,但自认是情感圈里的异类,单枪匹马,野蛮生长。
尽管是圈内名人,但朱梓朕对情感挽回抱有很深的怀疑态度,他认为情感问题的焦虑很多是被人为制造的。“周围的声音都在说,你这么大了,还没结婚,对象还处不好?你都结婚生孩子了,家庭稳定不了,你以后完蛋!当那种焦虑感被制造出来,大家就愿意花钱,跟你生病一样。”
“很多时候,花钱去找情感专家其实和大家花钱买个包包或者吃顿大餐,效果是接近的,大家愿意用消费主义去解决问题,根本原因是什么?是自我不肯定。我只是从一段关系中来确定自己的存在感,当这种关系出现问题的时候,我不但怀疑自我,也怀疑你,怀疑世界。”朱梓朕说,“但是,情感这么丰富的东西,人性最辉煌的部分,要在一个工业化的流水线上去生产和修正,对其本身就是巨大的伤害和毁坏。”
刘凯把第一段婚姻的失败归结为自己工作忙,不常在家。所以和胡洁订婚后,他在县里找了一份送水的工作,如果够努力,一个月能有3000多块的收入,在当地是很不错的水平。这样做也是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家里,在刘凯心里,他对这段婚姻有着很多憧憬,当然也不愿再重蹈覆辙。
法院开庭时,胡洁一行去了四个人。刘凯回忆说,开庭之前,四个人有说有笑,但法官决定不支持离婚诉求后,她们脸色就变了。刘凯觉得,自己的心又被戳了一刀。
如今摆在刘凯面前的问题,已经不只是能不能挽回了。“你想想,我二婚,结婚三天人家把你三个月的孩子流了,还要跟你离婚,我的名声好听吗?”如果婚离了,刘凯说自己也不打算再找对象了。“第一,我没有这个经济能力了;第二,我现在心里有一个人,再去跟别的女人谈情说爱,我觉得是对别人的不尊重、不负责。”
对一个月工资3000多,还有2500元月供的刘凯来说,在情感挽回机构搭进去的两万元,像是给自己的伤口又撒了一把盐。折腾了两个月后,他暴瘦了28斤,班也不上了,一个人躲在婚房里触景伤情。